轉校的第三周, 李霧迎來了第一次年級測驗,也就是高二上學期的期中考試。
這次考試對他而言,並不只是某一階段學習成果的檢驗。一粒漂浮的蒲種, 能否在更大的天地里扎穩根基,就看最後成績給予他怎樣的反饋。
周五中午,交完答題卡從考場出來,李霧心不在焉地復盤著一些選項, 心裡對成績多少有了點數。
他斂目把考卷疊好,和筆袋一齊放進背包,而後直接提上往前走。
成睿追過來勾住他肩:「你溜太快了吧。」
李霧被他動作拉回神, 旋即問了一道自己並不確認的題目:「完形填空第十八題你選的retire還是retreat?」
「你問我?我都忘了考什麼了。」成睿難以置信地指自己臉:「你不如問我雙休打算做什麼。」
李霧後知後覺:「這周雙休?」
「嗯。」
他在確認:「真雙休?」
「當然, 你學傻了吧,」成睿語氣如要叩他腦門, 下一秒,他注意到室友微變的神態,納悶道:「你突然笑什麼。」
李霧迅速撇唇,加快步伐:「沒什麼。」
成睿跟上,有些意外他反應:「雙休你也會高興啊,我以為你巴不得一天四十八小時都在學習呢。」
李霧頓步:「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時嗎?」
「……」成睿傻眼:「你這人有沒有一點幽默感?」
李霧領會過來,黑眸望向他,毫無感情地翹了下嘴角。
被敷衍的感覺太明確了,成睿忍不住罵了個:「靠。」
隔壁班也剛散場, 一時間走廊上涌滿了學生, 好像水管里擁擠的魚群。
李霧目不斜視走著, 總一副沉靜端方的樣子。
這個年紀的男生, 巴不得露出各色內搭T恤提升潮感體現個性,只有他一絲不苟將校服外套拉至頂端, 完全封鎖住自己。
有女生頻頻回頭朝他這看;膽大的則直接等他路過,再故意跟小姐妹竊笑互搡著擠上前去,只為與他擦肩。
李霧胳膊被撞了一下,步伐有一刻停滯。
四周人太多,根本找不到始作俑者,撂給他的只有成串清亮的碎笑。
李霧有些無措,這段日子裡,他依舊難以適應城裡陌生女孩們直白且勇敢的行為,只能微側著肩,快步遠離人群。
成睿跟著他拐下樓道:「我要是你我就碰瓷了。」
李霧問:「怎麼碰瓷。」
「立即抓住肩膀,愁眉苦臉,」成睿扶住欄杆,有模有樣表演起來,痛嚎出聲:「誰啊!誰撞我!指不定就碰到個漂亮的了……」
「可以停了,我用不到。」李霧給出合理反應,一面迴避著四處攏來的看戲目光。
「那你問個屁。」
……
回到寢室,李霧從抽屜里取出手機,斟酌片刻,敲字:我們這周雙休……
他拇指一頓,又回刪乾淨,更換表達方式:我們周四周五期中考試。
檢查了一下有無錯字,他發送出去。
度過了生平以來最焦灼難定的二十秒,對面回了消息:下周?
李霧微吁口氣,回復:這周。
下一刻,電話過來。
機身好像近臨沸點的鍋子,在手中嗡嗡振開來,李霧臉也因此有了燙意。
他匆忙起身,握緊手機,大步流星走去陽台。
按下接聽,那邊立即傳來語氣不佳的問詢:「這周期中考你才告訴我?」
男生眼皮微掀,留意到室友都奇怪地往這望過來。
他馬上背身,看向窗外銀杏的一處枝椏,上頭扇葉攢簇,好像棲滿了金蝶。
李霧不知如何應答,維持了近半分鐘的失語狀態。
他只是不想讓她跟著操心。
「考完了嗎?」許是看他沉默,那邊平和下來。
李霧說:「還沒有。」
「下午還要考什麼?」
「還有兩門。」
「這周六還上課嗎?」
「不上了。」她終於問到重點,李霧小心答著。
「那是雙休?」
「嗯。」
「我今天下班去接你。」
「好。」少年的臉上漫出笑意。
―
理綜是李霧強項,最後一門生物結束,他身心放鬆,快跑著下了樓,直奔寢室收拾東西。
儘管這種高效毫無意義,無論他在多短時間內萬事俱備,等待的人只會在固定節點到達這裡。
只是,準備的過程能讓這段空白變得易熬一點。
岑矜下班不算早,但她還是跟前兩周一樣,從路邊小店裡給李霧帶了份章魚燒。
她似乎能理解那些產假期間一邊在群里罵罵咧咧一邊忍痛哺乳的女同事們了,投喂孩子的確是件身心愉悅的事。這份快樂終結於李霧上車,他拒絕了她的供食。
他邊扣安全帶邊說:「這會不餓,你吃吧。」
岑矜的臉微微下拉,考慮諸多因素,她選了最有可能讓他食欲不振的一種:「沒考好么?」
李霧看向她:「應該還好。」
「還好是多好?」岑矜沒有攏蓋,隨手把章魚燒盒子擱上中控台,任由柴魚碎的鮮味充盈了整個空間。
李霧講不上來,變更說辭:「就不差。」
「有年級前三十嗎?」她突地獅子大開口,語出驚人。
李霧安靜了,坦誠道:「應該沒有。」宜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有自知之明,不會誇下這種無謂的海口。
岑矜沒有再說話,拿過那盒章魚燒,插出一顆,自己嚼起來。
能一次吃下整粒章魚燒的都是神仙。
裡面的爆漿燙得岑矜直嘶氣,她抽出兩張紙,吐了出來。舌尖灼熱感強烈,她擰了支水喝。
剛要蓋上瓶蓋,眼一偏,李霧正在看她,晦暗裡,他眼睛剔亮,神色並不十分明顯。
「看什麼,」她沒好氣:「你不吃,浪費嗎?」
李霧往自己的窗那偏了下臉,好像要把什麼情緒隨風送走,片刻回過頭來:「我出去扔。」
他視線落到她右手,包著章魚燒碎渣的紙正被她團在手心。
岑矜以牙還牙:「不用,我會扔。」
說完就開門下車,去找最近的垃圾桶。
再回來時,打開車門,少年端端正正坐副駕上,在吃那盒章魚燒。
岑矜怔了一下,坐進來,想說點嘲他的話,最後只撥著方向盤冷淡道:「你懷疑我投毒么?」
「不是。」要怎麼恰如其分地說出真心話,他只是想讓她吃,因為她也剛下班,也還沒吃飯。
岑矜非打破砂鍋問到底:「那是?」
少年猶豫了一會,如下定決心那般說了出來:「怕你餓。」他音色略沉,好似有點難以啟齒。
「哦……」可岑矜的氣悶卻瞬間被這三個樸實的字眼紓解,她瞥他,壓制住那份「沒養一頭白眼狼」的喜悅,平聲靜氣道:「那留一半給我。」
李霧頓時展顏:「嗯。」
回到家,考慮到李霧剛考完試,岑矜主動問起他要不要用電腦,或者看電視。
李霧搖了下頭,熟稔而沉默地往書房走。
岑矜硬生生被乖到,油然而生出一股不忍。她忙叫住他,手在身前交叉,故作自然地邀請:「別這麼緊繃啊,才考過試,放鬆一下沒什麼的。」
李霧回頭:「我以前也用不到這些。」
他容色誠實,並無賣慘嫌疑,可聽起來就是慘得要命。岑矜沒料到這茬,完全愣住,少刻才找到應對方式:「那現在更應該試試。」
「想看什麼?」她走去茶几找遙控器:「動漫?還是綜藝?」
岑矜屋內的電視機外形別緻,完全打破傳統模式,底部並無電視櫃承托,只四隻纖細的純黑腿架支撐,與其說是電視機,它更像是個乾淨簡潔、面積可觀的白板,隨時能上去寫字。
李霧站著沒動。
「過來,」女人立在熒幕前,淺色毛衣被潑上了繽紛光彩。她神色充分展現著耐心餘額已不足:「坐沙發上去。」
李霧不再推辭:「我去放書包。」
「嗯。」她已不看他了,手執遙控器,盯著屏幕點頭。
李霧快步走回房間,將背包掛好,就重返客廳。
岑矜切了會台,對李霧的喜好毫無頭緒,只好回頭問他:「你有喜歡的嗎?」
「都可以。」他說。岑矜提議:「不如看電影吧,想看什麼類型。」
「你選。」
無數海報與影名在岑矜腦袋裡旋迴,陡地,她靈光乍現,定位其一,激動回頭說:「漫威好了,你絕對喜歡。」
「好。」
「嗯……」她轉回去,切到選影界面,喃喃自語:「鋼鐵俠1……哪呢。」
李霧盯著她背影,不自覺挑起唇角。
怕李霧孤身一人不自在,岑矜卸完妝,切了盤蜜瓜,陪他一道看起來。
他們各占沙發兩端,岑矜強壓著劇透慾望,如平常那般窩好身子,叉了塊蜜瓜小口咬著。
見味道不錯,她用另一根叉子黏了一塊,側過身叫李霧名字。
電影播放到托尼在地下基地研造鋼鐵盔甲雛形,男生雙目一瞬不眨,儼然身臨其境,兩耳不聞窗外事。
岑矜加大音量:「李霧。」
他終於轉過臉來,大眼睛還帶著觀影途中驟然被打斷的懵懂感。
岑矜笑了笑,歪了下身,把蜜瓜遞出去。
皮質沙發O@作響,李霧試著在原處接了下,沒夠到,便起身去拿。
他們一高一低,那隻金屬質地的水果叉體積有限,他不免擦過女人的手指皮膚,只一下,卻如微小過電。他腦子裡閃過一瞬慌張的空白。
他把整顆含進嘴裡,心神不寧坐了回去,片晌才將它嚼爛,吞咽下去。
之後,李霧捏著那隻水果叉,任憑自己皮膚的溫度傳導上去。他周體不適,幾次三番調整姿勢,沙發發出的聲音似乎讓這一切昭然若揭,他耳根全紅,不敢再動,只好比剛剛更加正襟危坐。
岑矜留意著他這些小動作,忍無可忍譏出聲來:「電視機里是住了個面試官么?」
「……」
―
當晚,李霧做了個夢。夢的情節與電影開頭某個讓他面紅耳赤的片段相似,他平躺著,一個女人攀著他肩膀,俯下身來,柔軟地貼緊了他。
他們相互擠壓,吻得氣喘吁吁,忘我而動情。他耳朵被她的髮絲撩得直癢,忍不住抬手拂開,去看她的臉……
李霧驚坐起來,胸腔沸騰,身後已然濕透。
當然,濕透的遠不止有背脊。
少年一動不動坐在黑暗中,激烈而絕望地意識到,由他親自揭曉的那張面孔,將成為他今後最為陰潮的妄念。